绥化.

知其不可而为之。

【玄龙七夕24h11:00】因果悖论

•玄龙七夕24h•提灯在人间活动

•魔改北宋历史

•双死预警

•提灯映桃花神魔背景


cp:玄龙,晖凰,川真,严江,韩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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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元年,麦穗两岐,祥瑞兆丰年。


粮多草广,国库充盈,天子御驾亲征,欲征讨大理南疆。


一去半载,天子战无不胜,前线捷报频传,直入南蛮腹地。


直抵鹿沧江南边境之时,遇一南疆少年独身拦道,与天子密谈彻夜。


次日,北宋一日千里退兵至北大理边界,许诺三年之约不入大理国一步,以少年为质。


少年自曰:龙纪威。


                  ——《北宋奇闻•河山》]




“龙纪威?”略微颠簸的华贵马车中撑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昏黄色的暖光细碎地映在身旁人幽深的瞳眸,染上几分暖意,却也掩不住南疆人特有的锋利冷冽的气质。


少年闻言轻不可闻地转过头,松松拢在胸前的小辫被挡风纱幔遗儿的隙中风吹起。


车中的静谧配上少年冷淡的态度,倚在车梁旁闭目养神的天子轻轻勾了勾唇角。


“你可知,‘龙’在朝中的寓意?”赵祯略带玩味地看着少年,深色中衣毫不在意地露出大片,其间的长龙暗纹若隐若现。


龙纪威没有看他,目光投向朦胧纱幔下的静穆渺远的苍穹,平静道:“我不会改名。”


那就是知道了。赵祯撩起另一边的纱幔,刺骨的寒风带着树梢掉落的雾凇冰碎灌入大敞的皮裘。“你可真是大不敬。”赵祯掩紧皮裘,语气熟稔地竟如与多年老友调侃。


龙纪威不喜欢这位皇帝的自来熟,微微蹙眉,开口道:“我本不是宋人,自不知宋朝礼数。”


“行,你是南疆送来的质子。”赵祯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还似乎要笑得喘不过气,“南疆蛊童主动拦道求为质子。”


“此子非池中物,若能为我朝所用再好不过。倘若不如此意——”赵祯暗想,眸中闪过一瞬的杀机,衣衫间盘绕的长龙暗纹随光影变化隐去。


这话其中打的谜语已经很明显了,龙纪威的眉皱得更紧了,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你大可放心。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杀戮。”


“你们南疆人这么说话,肯定活不久。”赵祯大大咧咧地靠在车梁上漫不经心地开玩笑道,暗处的眼眸中却闪着意味深长的光,带着丝丝戏谑的笑意。


龙纪威对这个多疑的天子失了耐心,干脆不再看他,“你可以不信。”


马车外窗外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的火星透过红色皱纹纸印在灯上黑墨的汉文“宋”上,隔着窗幔现出一圈镀了暖金色的红。


龙纪威无端觉得有些刺目,手指无意地蜷起,又不动声色地松开。


从他踏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他的脊梁就再也挺不起来了,整个南疆的脊梁被他硬生生折弯了。


大理成为北宋的附属国,是因为他的屈服。


但其实他也很清楚,这怕是唯一能保全大理残余生机的办法。


另一旁的天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哼笑一声:“那我就偏不遂你的意。”


“——你说,让你入我中书省内阁如何?”


龙纪威闻言瞳孔骤缩,幽深的眼眸染上几分狠戾,一字一顿地咬着后槽牙道:“你敢?”


——这是在逼他叛国。


“消息若是传回南疆,百姓们会怎么想?”龙纪威大脑中那一根紧绷着的弦骤然断开。


“怎么不敢。”赵祯仍然调笑着,却不敢再看龙纪威锋利的眸子,眉间的疯戾令人全身发寒,“你们南疆不也信奉龙?”


话里的意味可没这么无意。天子,古传天庭上神降世也,乃汉人历代帝王自称龙子。


若真是应了,岂不是自认比北宋低了一头?


“信。”龙纪威缓缓吐出一口气,眸中的寒意溢出,幽寂的瞳孔吸走了周围的微光,“祭传记载,南疆有龙,鳞如玄铁而光润如玉。与你们敬仰的长蛇不同。”


赵祯对少年不敬的称呼没多计较,只是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中原之龙,四擎天砥柱,顶威风,透神威,至高无上之权威也。倒是你们南疆所谓的龙,若如你所言,岂不是狰狞凶兽,大凶之象也?”


龙纪威侧目,赵祯不加掩饰的轻蔑反而让他冷静了几分。他微不可见地勾起唇角,平淡回道:“不错。”


“只不过南疆信奉的龙,为祭天大典中的祭品。其名为玄,上古凶兽,自我祭献以息上神之怒,以保大理国泰民安。”


赵祯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半晌没说出话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南疆倒是大胆。以权威为祭品。”


龙纪威没有答应,自顾自的将纱幔撩开一角,袖中的竹叶青探出一个头。


“不敢。”龙纪威轻笑,如墨般浓烈的夜色晕开,溢进被风霜浸染的冰冷眸光。


“我从不信奉子虚乌有之物。”南疆蛊童大不敬地直言道,“我只信自己。”



南疆蛊童未到,流言已在京中传了个遍。


有的正经议政的道蛊童此至京中,大理也不过是步了北域的后尘,成为大宋附属国。


有的说书的已经开始编所谓“天子亲征大理不战而降”的话本台剧。


更有好事八卦者言南疆蛊童风姿绰约,面上为质子,背地里为天子寝中娈童。


市井江湖中议论纷纷,说法不一,可谁没料到,天子凯旋而归的第一件事,竟是传旨令质子入中书省内阁议论朝事。


“皇上三思!南疆尚未覆灭,召蛊童入内阁议事怕是不妥。只怕……”


赵祯倚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御史台神情姿态各不相同的老臣们,双眸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缓声道:“众元老不必担心。质子年纪尚轻,怕是难当重任,更不必担忧其居心叵测。朕此决策为了牵制质子,控制苟延残喘的大理。”


“臣以为……”


“不必再提。”赵祯站起身,朗声道:“传旨,召南疆蛊童入中书省内阁。”


赵祯大步掠开众臣,在一道沉默已久的挺拔身影前留步。


“楚爱卿,质子朕就交给你教导了。”赵祯垂眸看向面前清俊挺拔的年轻中书宰相,语气中藏着一丝不藏痕迹的忌惮。


年轻的宰相对接手这个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的烫手山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垂下眼皮掩住眸光,标准地行了一个礼,淡声道:“臣明白。”



龙纪威经过两日的车程已是疲惫不堪。顾不上匆忙修葺的简陋南府,龙纪威一入府中就将全身大大小小的南毒蛊虫放出身来,袖中灵巧的竹叶青也从腕间滑落,匍匐在石板地上。


紧接而至的就是那道明显不安好心的圣旨。


草拟的圣旨触到掌心的瞬间,龙纪威像是接过千斤重石,路途的疲劳在那刹间袭来,手指狠狠地攥紧,直至失去血色。


他重重地闭上眼,接过了圣旨。


“给……我一些纸笔,谢谢。”龙纪威撑起弯下的腰,脚步有些不稳地转身离去。


侍从的人不敢怠慢,赶忙寻了纸笔进了房,就见里屋南疆五毒不受控制地到处藏匿,吓得手软得将纸笔掉了一地。


龙纪威感觉头昏昏涨涨的,听到声响勉强直起身,控制住满屋的毒物:“……回来。”


在角落藏匿不安的蛊虫似是不大听话,半晌才敛入龙纪威袖中。那条幼年的竹叶青大胆的盘上龙纪威的发梢,趴在左肩吐着分叉的蛇芯。


他没有在意,慢慢弯下腰,替还没缓过神来的侍者拾起纸笔。


他转过身,直起自己的腰背,冷淡道:“有劳了。出去吧。”



侍者抬着发软的腿离开的刹那,龙纪威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手肘撞在桌案上,墨块掉落,磕掉一块小角。


龙纪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身过高的温度,眼尾染上一抹病态的红。他趴在案上,顾不上汗湿的衣襟和发尾,依靠着本能仰着头尽力喘气,汗珠从额前滑落,打湿了散乱的宣纸。


龙纪威有种坠入深海的错觉,感觉周身的氧气被抽离,身体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被海水吞噬,坠入深渊。整个缓慢的过程充斥着恶趣味般的凌虐感,如凌迟般让人不堪忍受,生不如死。


“热……好热……”龙纪威全身发烫发红,平日寄养在体内的蛊虫从衣袂里涌出,盘在左肩的竹叶青不安地绕在左臂,死死不肯放开。


“……收!别动!”龙纪威双眼开始迷离,被汗水沾湿的眼睫微动,只能用着最后的力气命令道:“守门——”


竹叶青应声滑落在臂间,用细长的身体缠绕在里屋的门闩上。


俊美的南疆少年长发散乱在案间,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他必须保全南疆最后的尊严。



在龙纪威失去意识的那一瞬,点点金光萦绕在发烫的腕间,凭空出现的白霜笼罩住他。光点似是从龙纪威体内流出的,连成一缕一缕的金丝,最后汇入左手掌心。


一条细长的布满冰冷霜花的墨色麟龙随光点凝聚而生,本能地缠住龙纪威的手腕,汲取着从血肉中溢出的温度。


龙纪威好似被安抚了般,浑身的高温渐退,源源不断地流入腕间的麟龙体内。


麟龙表面的霜花绽放,沉淀依旧的寒凉顷刻氤氲开,墨色的鳞片仿佛上了一层釉色,幽暗得不反射一丝光。


守门的竹叶青在麟龙出现的那一刹就畏惧地滑落在石板地上,颤抖着吐着蛇芯低声示好。


麟龙如昏迷般,半晌才有了些反应,它昂起头,抖了抖身体,仿佛在时间的长河中沉睡了千年般,历经了沧海桑田与数万个寒冬深夜,才有了一丝无所依傍却也无所畏惧的慵懒。


它感应到了竹叶青的情绪,慢悠悠地睁开眼,一瞬流转的金光酝酿在竖瞳中,显现着无限的威严与寒意。



近郊的一座客栈上房中,一位面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懒散地倚在床榻间闭目养神。


他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如刀刻有着锋锐棱角的面庞有了一丝裂痕,具有侵略性的危险气质收敛了一瞬。男子缓缓睁开双眸,黑色的魔气同时从全身溢出,萦绕在身侧。


“这兄弟怎么就这么犟呢?偏要再死一次才好,天下的好日子不长啦。”男子站起身,“啧啧”地摇摇头,“这么多年没见一来还搞事情,还是早点把凤凰抓回来才好。”



龙纪威一觉睡到了四更天。


先前派去守门的竹叶青已不知踪迹,身上没有昏迷之前的的痛苦与灼热,反而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香,似是雪夜归途的故人身上的雾凇冷调。


龙纪威有些迟钝地眨眨眼,腕间的温度比起血液要低地多,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捂热冰冷的手腕。


麟龙不恰时宜地蹬了蹬后爪,迷迷瞪瞪地仰起头,与龙纪威温热的掌心相触。


龙纪威垂眸,看向腕间的黑色长蛇。


他挑了挑眉,将迷迷糊糊没睡醒的麟龙拎起来,仔细端详,眉头紧蹙:“哪来的蛇……”他莫名有种熟悉感,像是在哪儿见过这形态。


麟龙有了触动,紧闭的龙眸撑开一条缝,其间的鎏金竖瞳被龙纪威收入眼底。龙纪威霎时瞳孔骤缩,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唤道:“玄……”


《古祭•贡兽篇》志祭兽怪者也:南疆有一凶,其名为玄,形似麟龙,每逢大灾见,故古时百信以龙信奉,实为伪龙之名,祭于天庭保人间安顺。


腕间的麟龙当然不会理会他,只是心大地瞥了他一眼,又不管不顾地睡去了。


麟龙的外形现在与一条幼年的腾蛇无异,看着它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旁人怕是会以为是条幼年的黑蟒半夜误入了人家。


但龙纪威不会。


在他看见那双鎏金竖瞳时,身体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蓦的被掷入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激浪,涟漪回荡,久久不息。


一道迟缓却连续的频率从麟龙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放出,不可思议地与龙纪威身体中激起的震荡重合,将一人一龙联系在一起。


龙纪威不自主地皱紧了眉,先不说传说祭传中的凶兽玄以幼年形态降世,他与玄莫名其妙的共振频率更令他不安,仿佛冥冥之中他早就预料过什么,早知结局以注定不可逆转。


“大人。”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南府的侍人站在门外还有些腿软地道:“今日早朝。时候不早了,可要……小的伺候您穿衣洗漱?”


“不必,我马上就好。”龙纪威慢了半拍反应过来这个称呼。


“……好的,大人。”侍人犹豫地看着手中昨夜赶制出的官服,又想到蛊童身上的毒物,只得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


龙纪威撑起身子走到屏风后准备沐浴,只是这麟龙正迷糊着不肯从龙纪威腕间下来,尾巴软软地垂在掌心。


龙纪威看着这凶兽有些头疼,只能揪着它的尾尖一点一点地把它拽下来,手臂还被它并不锋利的龙爪刮出一条条白痕。


被打搅了美梦的玄不大情愿地挂在龙纪威换洗的衣袍上,最后干脆砸吧着嘴整条龙埋进了袖口里。


“……”龙纪威疲惫地靠在浴桶旁,一头长发披散在水中,“玄龙降世,大凶之象也。得传书回南疆给大祭司。”


麟龙如未开智的孩童般在衣衫中拱来拱去,半边身子吊在屏风上,最后连带着罩衣一同落了下来。


龙纪威下意识伸手抓住的沾湿了一角的罩衣,而玄只能“扑通”一声栽进浴桶里,溅了龙纪威一脸水花。


龙纪威静默两秒,冷静地从浴桶里跨出来,两根手指拎起在水里扑腾的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既然是大凶之象,那就干脆杀了吧。”


玄歪着脑袋看龙纪威那副不善的神色,莫名全身一阵寒凉,凭着幼龙的本能甩水扒拉着龙纪威的手讨好他,甚至试探着伸出舌尖舔舐他指尖落下的水珠。


龙纪威被这疑似被狗附身或者本来就属狗的玩意儿磨的没脾气,又怕误了时辰让朝廷抓住了南疆的刺,只能犹疑的把玄塞进里衣,匆匆换衣上朝。


好在玄被龙纪威的“宰狗论”唬住了,一路上倒老实待在朝衣里没作妖,安了龙纪威有些后悔带上它的心。



后面的一段路就不允马车入内了,各官员都整帖好自己的仪态下车步行。一路上或安静或夹杂着各同好官员的细碎议论声,只是没一人敢轻亲近南疆蛊童。


而龙纪威只是默默垂下薄薄的眼皮敛住细碎的眸光,安静妥帖的随着人流向前,每一步走的又稳又静,没有一丝逾矩的意味。


只是握紧发白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涌情绪。在旁人眼中,只不过是一位安静拘谨的异族美人初到异地的忐忑情绪外露罢了,倒是应了许京中市井小民口中的“殿中娈童”的风语。


龙纪威听着官员对他或猜疑或客观或下流的评价,只是微微加快了脚步,内心平淡如水:“若宋朝中人俱如此,此朝政亦不过盛极必衰,存不久矣。”


“还望此行少生事端,予我大理些许喘息之时。”龙纪威细长的勾人眼尾微阖,似是拢住了初晨霞光于玉白天交融处浮动的似有若无的一抹橙红,平添一丝柔和的伪装。



这是不可能的。


赵祯一上朝根本没有给御史台各老臣上折启奏的机会,怕是料到必有一堆先帝时期的功臣跪倒一大片,搬出先帝请他三思惹得头疼。


皇帝一如刚刚登基时的年轻气盛当众重奏一遍圣旨,将胁迫质子“叛国”之事摆到明面上,变相的羞辱南疆,又隐隐带着些许震慑示众的意味。


龙纪威顿时成为众矢之的,感觉像是被当众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十七岁的南疆质子只是抿紧了失了血色的唇,最后不卑不亢地上前接过大宋帝王手中的圣旨,规矩的鞠躬示意。


“放肆!帝王亲旨,小小附属国质子还不叩跪行礼!”一旁侍奉皇上的太监喝道。


“我本不是宋人,附属国亦为国,大理的跪拜礼只为拜堂,或是灵堂。”龙纪威缓缓开口,每一字都咬字清楚,清亮的少年嗓音一时间传遍朝堂。


半晌竟无人再开口。


最先反应过来的帝王随手敲了敲桌案上的墨砚,心情似是还不错的开口:“各爱卿还有何事上奏?”


墨砚应声掉落,易碎的汉白玉质地的砚碎了一地,其中的墨块散落,溢出沁墨的微香。


龙纪威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应声告退,归于朝官间。



圣旨已昭告天下,无人敢再触皇帝霉头,接下来陆陆续续的奏折再无南疆相关之事。


“告陛下,韩将军一将驻军八十万至北域边境,臣以为一将驻边不利于朝政稳定,恳请陛下召韩越将军回京,也好犒劳韩家三代卫国苦心。”开口的是一位兵部官员,小心谨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忌惮。


赵祯闻言眸光一暗,随后又勾起一抹调侃似的笑意开口:“此事,楚爱卿怎么看?”


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各部署不轻易谈起他人政事,以免误导判断。更何况楚慈自幼满腹诗经考取状元,天生是个文人。对于战事兵法从不妄议。


“臣对兵法及武家理论涉猎不多,以臣疏见,此策也是合情合理。”楚慈出列应答,依旧是清冷的那副模样,话语间找不出任何瑕疵。


“也对,倒是朕为难爱卿了。”赵祯敷衍的笑道:“朕倒是忘了,还请爱卿对质子的教导能不负朕一片良苦用心,显大宋之礼义。”


朝下一干老臣听到“质子”就狂冒冷汗,唯恐被搅入这趟浑水。只是楚慈丝毫不惊,淡声回应:“臣当不负陛下苦心,为大宋朝政鞠躬尽瘁。”


“若有难处,与江副部宰相说与即可。”帝王似是被取悦般一连点头,点起中书省副部宰相江停。


没有江停的回应,楚慈继续应道:“严王爷今日与我告假江副部,许是身体原因,望陛下恕罪。”


赵祯闻言动作一僵,点点头糊弄过去了。


朝中百官也是对此心照不宣,如禁忌般一时无人再开口。


严家是大宋少有的异姓王家,先辈立下了开国功勋被封以世袭王位。也多亏了严家一心经商赚钱,后代无一人从政,才躲过了赵祯为巩固王权的大清扫。


而严峫是严家这代的独生子,及冠八年没碰过一个女人,混了个衙门的官职后倒与中书省副部宰相江停交往颇多,家世清白也无拉拢人心聚势造反之心,没少被传出一些好男风之类的风言风语。


龙纪威从其中的对话寻出几分端倪,心中猜到几许,但也没有多的心思去探究。南疆民风再怎么开放也少有断袖之癖,但他对此也没什么抵触心理。



早朝过后,龙纪威被楚慈带去中书省内阁。


龙纪威跟在身后,看着楚慈挺拔清瘦的身影,心中莫名不安。


就好像这个瘦弱的文人,比君临天下的帝王更有压迫感。


“到了。”楚慈转过身看着南疆蛊童,介绍道:“这是中书省内阁,辅佐帝王处理朝中事务以及筛选奏折。我是中书省内阁宰相,叫我楚慈就行,仁慈的慈。”


龙纪威扫过内阁繁多的卷轴竹简,时间的厚重感从角角落落溢出,让人不自在的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这里平时就我和江停,中书省副部宰相可以进入。资料较多,不要乱动。”楚慈瞟了一眼龙纪威,嘱咐道。


“既然有这么多资料,就这么让我进了?”龙纪威的神色柔和了许多,没有了先前朝上的锋锐,仿佛一个一心求学的学子。


楚慈随手铺开一卷竹简,直言道:“没事,我和江停不会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


“你比赵祯直接多了。”龙纪威放松下来,淡笑道,果然。


“大不敬。”楚慈微微蹙眉但没再多言,“我不喜欢绕来绕去。”


“我是一名宋人,宋朝是我终身效力的事业与国家。我们可以是朋友,但又同时是敌人。就个人而论,我很欣赏你。”楚慈看向他,一字一顿道。


“我的职责是教导你,让你学会些东西。这时我们不论身份。”


龙纪威没有答话,心脏忽的跳的厉害,像是被什么触动。


“就个人而论,我也很欣赏你。”他半晌才艰难开口,胸口发烫,却携着浓烈的冷香。


楚慈盯着他片刻,“你看起来不太对劲。是生病了吗?”


“……水土不服。”龙纪威差点忘了胸口还有一条龙,想找个借口尽快回府。


好在楚慈今天本就没什么打算,嘱咐一番后就放了人。



繁重的官服限制龙纪威的动作,胸口的温度还在升高,连带着龙纪威感到一阵心率紊乱,高温带来的胸闷在膺堂中蕴开。


他不得已侧身入了一条小巷把玄拿出来,胸口的温度顿时低了不少,只是心仍跳的快。


玄的体温高的不正常,原本漆黑无光的鳞片每一片都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金线,却反射出泠泠寒光,无半点暖意。


它却异常留恋龙纪威的身体,烧的迷糊了还一个劲靠在他手上。半眯的眸子露出暗金色的竖瞳,目光被高温烧的迷离涣散,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的眼眸本能地向上望着龙纪威,却找不到一个焦点。


龙纪威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任由玄难受到奄奄一息地缠在他的腕间,眉间不自主的蹙起,萦绕着挥之不散的一片云翳。


玄的眼睛里的鎏金碎光却越发明显,灼灼地盯着龙纪威的面庞。它似乎是缓解一些许灼热感,双眸恢复了透亮,下一瞬却又快又狠地咬向了龙纪威的手腕。


“!”龙纪威瞳孔骤缩,腕间一阵发凉,出血的手腕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感,随之而来地却是再次回荡在一人一龙之间相同的频率,和直袭头顶的酥麻与阵痛。


龙纪威的大脑炸出一片空白,一时间全世界仿佛白茫茫静悄悄的一片虚无。


“——天祭司,送我上路。”一个从未听过的低沉嗓音在他耳边回响,说话的人好像行将就木,却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声线。


龙纪威踉跄两步,透过玄此时格外清明的金眸,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萦绕在鼻尖。



“这位大人,鄙人看你不大舒服。”一位高大的英俊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虚虚扶住龙纪威,笑意盈盈地看着腕间的黑龙:“好久不见,玄鳞。”


玄眼眸中的那一瞬如凶兽般的锐利清明仿佛是幻觉,感受到男子身上的魔气本能地防御,半张着嘴怒视他。


龙纪威闻言全身紧绷地迅速后退一步,扶着墙直起身,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你是谁?”


男人细细打量着他警惕的模样,蓦地笑出声:“鄙人周一,玄鳞故友。”


然而玄的反应非常激烈,近乎是想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


周一微微弯下腰看着对他不友好的玄,完全没把龙纪威的警惕放在眼里,如久别重逢:“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未开灵智。”


他直起身对龙纪威微笑:“玄鳞情况特殊,这里也不是个议事的好地方。还请龙纪威大人,与我走一趟。”


“无论如何,他一定不是普通人,目前对我没有敌意。”龙纪威极力静下心细想,“事关凶兽,怕是别无他选。”


“有劳。”龙纪威理好繁重的官服,将玄掩在衣祙下。


周一丝毫没有让路出去的意思,反而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笑念着:“失礼了。”


下一瞬龙纪威感觉全身紧绷,耳边穿过呼啸的风声,又掺杂着些许风雪的冷调,鼻尖似有似无的血腥味真真切切地钻入鼻腔,对时间的感知出现了错乱,在一瞬间漏下时光的印记。


“回神。”周一拍了拍晃神的龙纪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感受到了什么?”


龙纪威回过神来,感觉全身被夜路归途般的疲劳侵袭。他敛了神色摇头,对周一带他瞬移这一妖邪之术没有任何惊异,淡声问道:“这是哪?”


周一仰头望着一树被穿堂风裹挟的稀落桃色,从树梢枝丫间泄下,不禁晃了晃神,才重新看着龙纪威答道:“这是楚府。”


“楚府?”龙纪威的一双含情目瞬间锋锐了不少,“中书省内阁丞相楚慈?”


周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随手打了个响指,点燃了院子角落蒙了尘的松香灯,一时间袅袅的苍炱轻雾萦绕着不知何岁的寂寥桃树:“楚家明面的义子,楚慈的义兄,楚河。”


他像是看出了龙纪威的担心,又道:“实为凤凰明王,与天道决裂下降凡间。这宅邸已荒凉多年。”


玄好像听懂了他的话语不安分地从衣袖钻出,毫不客气地趴在龙纪威肩上灼灼地盯着周一,眸中的敌意少了几分。


“龙——”周一盯着他的鎏金竖瞳,吐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字,又马上嘘了声,“算了。”


“此番前行,周一阁下可否告知一二有关于玄?”龙纪威听到“天道”,“凤凰明王”等字眼,料到周一定也不是普通人,亦或者本不是人,对于玄有一定了解,恐怕还是旧识。


周一闻言随意往后一仰,倚在粗大的树干旁:“可以,也算尽了故人的情。”


他却没再出声,只是用眸光细细描摹龙纪威的面庞,半晌才眯着眼开口唤道:“天祭司。”


语气中没了先去不正经嘻嘻哈哈的感觉,低沉的嗓音反添几分郑重。


龙纪威来不及做出反应,肩上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难以言喻的酸痛侵袭全身,止不住地闷哼一声,失去了最后了意识。


周一握着龙纪威的肩让他坐下,玄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手臂上缠绕着,像是被安抚般同样昏沉睡去。


“唉,我真是我你俩付出了太多,自己的前妻都还没追回来。”周一看着昏睡的一龙一人,感动自己:“尤其是你,玄鳞。连我这个六恶道的血海大魔都不想招惹天道那群秃佛,你这条与凤凰同源的玄龙,怎么就和天道过不去呢?”



龙纪威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雾氤氲的无边莲海,以及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佛堂,更远的地方庙宇壮丽连绵,群山重叠,直入云穹,隐没在飘渺无烟的似幻云层里。


万里佛国,无边莲华。


“天祭司。监管不当导致玄龙入凡,该当何罪?”一阵飘渺沉重的佛音逼得他几乎直不起身。


龙纪威想抬头,但他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只能呆在一个不知名的躯壳旁观。


他听见一个与他相近,却又更清冷沙哑的声音说:“释迦大人,是手下看管不当,愿受一切处置。”


释迦沉默片刻,轻叹道:“天祭司,出家人不打诳语,戒色戒欲。你的偏差,是我教导的错误。”


天祭司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罪,有一道冷淡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扰了。释迦,玄龙呢?”


龙纪威的这副身子没有转身,只能看着身旁一道身披雪白袈裟的长发身影掠过,目光随意扫过半跪在地的天祭司,点头示意道:“天祭司。”


虽然看不到释迦的神色,但他的声音多了一丝柔和:“凤凰。玄龙触犯天罚下界,天祭司将功补过去追捕,待下次玄龙轮回重生。”


“哦?”少年模样的楚河动作一顿,俯身打量着龙纪威的这副躯壳,最后只是冷淡道“天祭司,有劳。”


龙纪威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在的这副躯壳的内心痛苦,止不住的复杂情感蕴酿在沁堂间,无奈,酸楚,不平,还有……多种情感汇集成一个漩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脑海中随之闪过与一位黑发金眸少年相处零碎的片段,亲密又青涩。


“天祭司天祭司!是释迦让你陪在我身边吗?”


“好无聊啊,为什么凤凰可以到处去玩,而我只能呆在佛堂修行啊。”


“龙,祭司大人,带我溜出去玩吧!就一天!”


“大人给我取个名字吧,释迦都给凤凰取名了还不来找我,是不是把我忘了啊?明明我和凤凰本身同源生的啊!”


“凤凰今天来看我了,他说人间很热闹,而且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一起溜出去看一下呗!”


……


“不行。玄龙,你是凶兽啊。人间大凶之兆,为六道所不容。”一个悲哀却依旧清冷的声线在他脑中响起。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龙纪威在这这副躯壳的手抬起一半似乎是想抱抱那位少年,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天祭司——”


龙纪威的大脑猛地一阵刻骨的刺痛,刺的他浑身发凉,大脑不能思考。


“是我放他走的——玄……鳞。”龙纪威大张着这副躯壳无神的眼,眼前仿佛闪过那条黑鳞金眸的麟龙,刺的他眼疼。


他的脊背止不住的发凉,指尖用力到发白,最后像是承受不住地重重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景已完全变了样。


眸中倒映出一片蜿蜒血海,红烟蒸腾覆盖天空,沸水奔涌淹没大地,无数深海大魔从漂浮着腐尸的八千丈血莲花池中涌出,唯有天祭司赤脚踩过的血海凝结成一朵朵雪白的莲花。


龙纪威所在的那副躯壳动作未变,只是先前干净瘦长的指节沾满了粘腻的神血。


“祭司大人。”黑发金眸的英俊青年跪坐在龙纪威的躯壳面前,全身沾满腥臭的污血,不知是谁的,“多谢当年放我下界。”


“对不起。”天祭司的这副躯壳干涩地道,手中的不灭神火烧的愈发浓烈,一道道破开血色红云的天谴雷罚不断击中青年的身体。


青年麻痹的金眸染上一层濒死的血色,他仰头看着天祭司,微笑道:“不,我很开心。即使是现在这番地步。”


“可能这就是命吧。这叫我这一世为玄?”青年说到一半又止不住地咳血,身体摇晃,“这么久不见,你倒是功力大涨,到了落地生莲的地步了啊。”


“玄龙……”


“叫我玄鳞。”青年的眸子在血海中熠熠生辉,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


血色的天空破开几道金光,从三十三重天降下的九阶琉璃梯送下凤凰明王。楚河手持凤凰骨弓为天祭司开道,看着血海中濒死的玄鳞,他也开口道:“抱歉。”


玄、龙、凤、凰。玄龙与凤凰皆为二兽同体,一世仅容一兽,二者必一兽为大凶,为六道所不容。


玄龙衰,既凤凰盛。


“你们一个个的。”玄鳞毫不在乎地笑道,“祭司大人,时候快到了。”


“——天祭司,送我上路。”


天祭司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俯下身,如玄鳞少时时揉了揉他的头发,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惊得玄鳞原本有些涣散的瞳眸骤然放大。


“玄鳞,我动情了。”


但也只能在此结束了。再往后去,就只能自食恶果了。


凡间万众瞩目的新兴之火在血海燃烧,围绕着玄鳞蓬开,奔走相告凶星陨落。


“龙纪威——”玄鳞在烈火中笑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天祭司的名字,后文已被蚀骨的疼痛吞没。


天祭司缓缓站起后没再动作,仿佛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眼前被焰火扭曲的斑驳色块迷了眼,灼热的火舌向外蔓延圈住其间的麟龙。


被楚河的纠打缠住的周晖停了手,目光掠过紧随其后的天道众人,最后停留在血海中被他收纳的玄鳞与一身雪白袈裟的天祭司身上,一边撤退一边暗叹:“下一世,你成龙吧。做受万人敬仰的龙。”


玄死后落地成龙,久久盘旋在天道之巅无色天七日,在最后一日午夜时分闯入无边莲海,汇聚成点点金光融入静修养伤的天祭司体内。


玄龙以神格为祭,前所未有的将自己千千万万次的轮回绑在了一人身上,构建同源频率,甘愿被天道因果所困,以求每次轮回中因果逃不掉的那个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成了天道避而不谈的忌讳。


次日,天祭司自请轮回下凡,应玄龙神格因果,候人间百年安顺。


至此六界大劫,人间往后百年风调雨顺,祥瑞庇佑。



“看到了什么?”周一的声音将龙纪威拉回现实,他一直起身就头疼欲裂,来不及说话。


“周晖。我的视角是——”龙纪威没什么反应,淡漠地直起身问道。


“天祭司的。第一世的你。”周晖对他的改口没有任何疑问,犹疑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你想起来了还这么淡定?”


“……谢谢你。”龙纪威没有回答,将睡眼朦胧的玄接过,“他这一世会醒来吗?”


“会。它的发热代表他在迅速生长。”周一率先跨出大门,“待他有足够的力量化人,记忆会一同恢复。”


“大概就这一个月了。他似乎有些不忍这段注定悲剧的感情,暗叹天命不公,又想到因为天道自己现在也在死追前妻,略带悲愤地转头道:“这一世,别动情。”


“玄必死。”他硬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龙纪威依旧眉眼平淡,一声不吭地看着腕间的麟龙,像是陷入了沉思。


他紧抿干涩的薄唇,消化着第一世场景重现带回的情绪,思绪飘渺,抓不住虚无的一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玄的降世。”


“至少……是现在。”



匆匆从楚府后门退走,依旧是一派络绎不绝人流熙攘的闹市风景,街边一排排青檐房顶,蜿成祥龙旧巷市的盛世风光。


龙纪威甚至还记得游走于各大宅邸现在正好在楚府门前算命的老先生,桌案上的一炉香灰随着街道上贵人马车飞扬簌簌于无声,其间的一根新燃的香火头上橙红的细小火光时隐时现。


如果不是刚刚眼前的情景重现留下的那一缕血腥味还顽固地萦绕鼻尖,龙纪威几乎要怀疑自己刚刚臆怔了。


他呆怔在街旁,玄鳞疑惑地藏在里衣试探性舔舐龙纪威手腕上凸起的腕骨,而回过神的龙纪威却纵容般象征性的用小指勾勾它蜷起的尾巴。


他试图把记忆中那位玩世不恭,眸光清澈的濒死青年与他腕间灵智未开的懵懂麟龙区分开,可每当望见懵懂麟龙那双流转着鎏金碎光的竖瞳时,身体中沉寂的同源频率就抑制不住地躁动,祈盼等到百年来无望的回应。


龙纪威闭上双眼,脑海中闪过凌乱的回忆似乎带着些许迷茫与痛苦。



“《古祭•贡兽篇》志祭兽怪者也:南疆有一凶,其名为玄,形似麟龙,每逢大灾见,故古时百信以龙信奉,实为伪龙之名,祭于天庭保人间安顺。”南疆现任大祭司摸着年幼的龙纪威的软发,与他一同站在祭坛上望着坛下举着火炬虔诚祈愿的百姓们,神色柔和了几分,教导道:“大理自古的贡祭,以示凡间对天道玄龙自我祭献的敬仰。”


那时的龙纪威走神般的望着祭坛正中以铁铸成的威风麟龙,用略带稚嫩的童音轻声问道:“老师,这是传说吗?”


“不。我天真的蛊童。”年迈的大祭司缓声道,目光望向渺远如墨的浓黑夜色,镶嵌其间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似的几颗孤星,“你要相信,玄存在过,大理感激它的牺牲。”


“你是天道所任命的蛊童,你要记住自己的职责。”他捋了捋胸前花白的辫子,“大理国家的安危存亡,必须依靠你,我们的蛊童。”


夜里的时辰到了,百姓欢呼着将手中的火把抛出,在夜色中划出万道橙红流火的弧线,最后在祭坛正中蓬开,包裹住中央依旧威风凛凛的玄铁麟龙。


“烧起来喽!烧起来喽!凶兽被我们干掉了!”调皮无知的孩童拉着母亲的手欢呼雀跃,只明白夜火的绚烂热闹与接下来一年的新衣佳肴。


大人在下面轻声交谈,责备几句过于兴奋的孩童:“再闹玄龙就不保佑你了,半夜把你叼走。”


……


“大理的……安危存亡?”龙纪威略带迷惑的望着祭坛下的百姓不同的神态动作,但无一例外地带着几分笑容或放松,仿佛刚刚沐浴了新兴之火,对接下来一年的生活充满希望与憧憬。


“可是……我为什么会难过……”祭坛正中烧的热烈的橙黄火光,在幼年蛊童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中跳跃,再也装不下更多。炫目的火光刺的龙纪威近乎是含不住眼泪,心中的痛苦与喜悦夹杂在坛下百姓憧憬的话语里,酸涩填满了身体。


大祭司紧紧握着他的手,双眼微眯,望着夜色中即将被夜云吞噬的一颗孤星,倔强又傲气凛然地闪烁出比上次更亮的星光。时隐时现的光芒仿佛生命短暂的萤火虫般,不知何时会彻底暗淡,再也不会亮起。


“玄……你到底在找谁……”年迈的大祭司白眉微蹙,低声念叨道。



“唉!你挡到小爷的道了!”一阵清亮的童声在龙纪威耳边叫到,紧接着胸口就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嘶——哪个不长眼的推小爷!”


闹市中人流摩肩接踵,一时的推搡早就抓不到人了。


袖中的玄受惊似的往胸口缩了缩,龙纪威微微低下头,只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异族少年身着一身北域族装,不大服气地抬头望着龙纪威,手上攥着几枚铜板不肯放下。


龙纪威看着少年刀刻般清瘦隽秀的面庞,与南疆人有几分相似,不禁眯着眼重新打量他一番:“你——”


“你什么你。”少年狡诈地眨眨眼,仿佛想使些孩童的小花招,将手中的铜板一颠一颠的。


他却没再有下文,蓦地略带犹疑地端详龙纪威的神色,与龙纪威在热闹的街旁无声望着对方。


“少爷——叶十三小少爷!”一个家仆模样的老叟同样身着北域族装气喘吁吁向两人跑来:“采绘斋在那头!孤涂大人已经帮您买来了,老奴带您过去?”


“我自己可以,不需要串串帮我!”少年闻言马上忘了眼前的龙纪威,闷闷地道。


家仆站在旁边住不住地擦汗,不知拿这个小祖宗如何是好。


“还不高兴?”一名与龙纪威一样身穿朝廷官服的青年拎着一袋热腾腾的油纸点心从身后抚上叶十三的头,语气轻柔:“南疆蛊童阁下,幸会。在下顾川,北域孤涂。”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投向龙纪威,目光平和。


龙纪威初来乍到怕莽撞误事,只能学着顾川先前的语气回应:“幸会。”


顾川有意与他交好,向龙纪威介绍道:“这是叶真,母亲是南疆人,现在在北域做我的书童。”


龙纪威点点头,目光掠过顾川放在叶十三头上的手。


顾川显然也意识到不太好,轻咳几声将手放下,继续道:“南疆也算是叶真的家乡。加上两朝友好往来互助。蛊童初来乍到,若有什么需求,顾某以个人名义可尽绵薄之力。”


龙纪威看着眼前年轻的北域太子漆黑透亮的眼眸,之间藏着两人眼神间的潮涌暗流。他深知北域与南疆同为北宋王朝的附属国,必要时为一条战线,共保两朝独立政权。


“龙纪威。”他主动伸出一只手,扯出一个以示尊重的淡笑,“那就多谢孤涂殿下了。”


顾川微笑着回握他的手:“私下不必如此称呼,以姓名相称即可。”


“串串!聊完没?点心快凉了。”叶真不再关注两人的对话,自顾自的在包好的油纸里面挑拣:“糯米团团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顾川向龙纪威点点头告别:“北宋当朝皇帝多疑,你我作为质子,私下怕是难会面,请恕罪。”



龙纪威看着二人吵闹的背影走远,身后跟着的老奴手忙脚乱,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麟龙。


麟龙被搅了睡眠,泄愤地咬了一口龙纪威蜷起的小指,粗糙的舌头扫过伤口,尝到一丝熟悉的血腥味。


奈何他现在还未开灵智,歪着脑袋思索半天也没记起来在哪闻过,只能砸吧砸吧嘴又沉沉睡去。


“嘶。”龙纪威垂眸看着缓慢滴出血珠的手指,没有发怒:“长得还挺快。”



这几日算是相安无事地度过了,除了申时过一刻左右在内阁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时,龙纪威总能被一些奇人逸闻所打搅。


包括但不限于:


“停停,最近京中新开了一所茶楼,找时间去尝试一下。”


“严峫家了新开的,我请客。”


龙纪威拿着一卷过往黄土原水涝的水文记录,余光瞥着两位大人咬耳朵,疑似摸鱼。


每当这个时候,严王爷本人大概率会不务正业地懒懒倚在内阁门外,眸光中蕴藏着放松的笑意:“楚大人不必客气,江停的好友就是我的……哎呦,嘶!”


一般说不完一整句话江停就会揪着他的耳朵咬牙道:“内阁闲人免进,有没有规矩了!”


然后紧接着来的就是兵部尚书于靖忠,每每掐着礼部每日例行检察结束的点进来,在内阁加班时自顾自的喝闷酒,口齿不清地趴在桌案诉说“自己爱上了科举状元颜兰玉,老于家的香火断在他身上,他对不住列祖列宗”之类的胡话。


刚开始的龙纪威还会为于靖忠喝醉了拽这个人诉苦耍酒疯感到尴尬。到后来还能在批阅卷轴的办忙之中抽出一点精力跟醉鬼对话,“嗯对对对,鬼话说完了没?说完了回家抱着你爱而不得的小美人清醒一下。”


楚慈和江停对此非常赞扬,好不吝啬地夸奖南疆人就是直接,干了他们早就想干的事。把醉鬼请回家最后还得看龙纪威。



清晨温和的太阳躲闪在薄白的云层中,遗泄而出的阳光透过半掩的木纸窗,被切割成一片片落在窗边的床榻上。


龙纪威平日不会晚起,只是因为今日楚慈没让他去内阁,所以昨夜他伏在案前查了一夜大宋对于玄的记载。


关于这只与万人敬仰的龙同源的凶兽,正史中只有寥寥几笔,倒是野史异闻甚至是妖奇小说中有不少。


龙纪威深邃的五官顺着阳光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枕在龙纪威手臂上的玄鳞被阳光刺的睁开一双睡眼朦胧的龙眸,摇了摇缠在他指尖的尾巴。


龙纪威在玄鳞睁眼的那一瞬间就被一人一龙体内仿佛也刚刚睡醒显现的同源频率震醒,抬了抬被玄鳞压了一晚上的胳膊。门外侍人的声音也及时应起:“蛊童大人,南疆遣来的侍从到了,现在在堂中候着。”


“好生招待,我马上就来。”龙纪威清了清昨夜堆在桌案的大宋野史记载,将还在犯迷糊的玄鳞埋在羊毛毯里,走到屏风后换衣沐浴。



玄鳞从一堆羊毛中迷茫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屏风上南疆少年脱衣散发的黑影,龙眸闪过一丝逾矩的清明冷光。


它的身体好像燥热了几分,漆黑的龙鳞在阳光下反射出带着灼热气息的金光。玄鳞眸中的鎏金竖瞳平添一丝清醒中的凌厉,隐隐看出当年全盛清醒时期那位为六界所不容的潇洒恣意的青年人模样。


龙纪威擦了擦沾湿的长发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猛地一头栽到毛毯里的玄鳞,莫名看出几分羞赧的意味。


他将玄鳞拎起来,指尖马上传来玄鳞身上的灼热。龙纪威眼神一凛,轻声问道:“玄鳞……你记得我吗?”


玄鳞闻言抬起头,尾尖轻触他冰凉的手背。他被身体一阵一阵的热浪折磨得不自主的阖眸,掩住半分朦胧的眸光,却反常地固执盯着龙纪威,迷蒙水雾下透着痛苦中的绝对清醒。


他缠上龙纪威的手腕,第一次主动放出一道缓慢的频率,克制着不让龙纪威分担自身所承受的灼热:“龙纪威,我找到你了。”


龙纪威虽然料到几分,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在心中听到着百年前对他哭对他笑,永远带着轻快的声音时,一双好看的含情目瞳孔骤缩,指尖攥紧直至泛白。


深邃动人的眼眸后,是他百年前隐秘在流淌时光中无处安放的青涩爱意,是玄替他在人间土地上留下的山河印记。


一道清醒的频率跨越百年,穿过时光的缝隙,氤氲在某年某日的朝晨天色中,最后落入那双在凡尘中轮回百十次,等一个自由潇洒灵魂的深邃瞳眸。


“太奇怪了……我明明不是他啊……玄鳞。”龙纪威双手攥着深色罩衣,双眸无焦距地扫过抬头望着他的玄鳞,看着那双如上一世般装下人间山河印记送给他的清醒金眸。


“别动情。”龙纪威耳边想起周晖轻飘飘的话,却再无心思索天道所奉行的因果报应。


潜龙在渊数百年的时光,他替他走遍人间山河,无论数九隆冬或三伏盛夏,那都是他所期望的归途。



“蛊童大人?”候在门外的侍者不敢进屋,只能低低的提醒道,“时候……”


“我这就来。”龙纪威骤然回神,冷汗沁透里衣,抑制不住的酸楚扑涌蔓延至每一寸肌肤。


他抬手抚过玄鳞灼热的鳞片,望着他被意识被热浪侵蚀的瞳眸:“玄鳞……你听得懂我说话,对吗?”


这一次的热潮比之前都要猛烈,玄鳞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分析龙纪威的话了。龙纪威慢慢收回手,敛住内心翻涌的情绪走了出去。


堂前等候着的南疆侍从见了他没有激动与担忧,反倒略带戒备地看着一身宋服的龙纪威,端着茶碗的手下意识收紧,站起身半晌才开口:“蛊童,大祭司有信传您。”


龙纪威淡淡地瞥过他的脸,接过了递来的信函。


信函是大祭司的亲笔,全书没一字提及南疆对于他任命朝廷重官的人心猜疑,反倒写到了夜观星象所窥到的一丝大凶大难降临的预兆,嘱咐他在宋朝别多想,多学点知识,最好一并查查大凶之兆的原因。


龙纪威慢慢攥紧了手中的信纸,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他对于南疆百姓的猜疑早有准备,只是大祭司在此关头又恰好提及了凶兽带来的大凶之兆,是否是知道一二而来警醒自己?


“大凶之兆……”龙纪威脑中再次想起幼时年年盛大的祭典,恍然如梦地意识到那时自己的喜悦与痛苦从何而来。


冥冥之中玄龙神格带来的天道因果轮回仿佛已成既定事实,无法改写。


“退下,好生休息吧”龙纪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平淡地开口,一切对外的反应仿佛成了身体对应的本能。


他回到房间时,玄鳞已经昏沉睡去了,只是身体的温度不减反增,像是上古神兽被天道所认可的最后一次的渡劫涅槃。



龙纪威在屋内静默片刻,漆黑透亮的眸光晦暗,在袖中抽出了一细长的银针,针尖在反光下显现出一段深紫色,正对着玄鳞涣散的半阖金眸。


“只要一瞬间……马上就结束了。”龙纪威在那一瞬思绪纷飞,百年守候的人间悲欢离合,万年中的厮守因果,在手指近乎麻木的颤抖中化为乌有,只想留住在陌陌岁月中痛苦而清醒的这一刻。


玄鳞没有多的动作,似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睁大龙眸望着眼前的南疆少年,一笔一画,描摹在眼中耕耘的山河印记中。


龙纪威终是松了手,银针掉落在地,吸走了周围细碎的微光。


“那就……再痛苦一些吧。”龙纪威建立在责任上的情感摇摇欲坠,始于无边莲海旁神明的第一次心软。


他最终落荒而逃。


玄鳞闭上酸涩的龙眸,身体周围汇集成鎏金色的光点将他包裹,渐渐化形成一名十七八岁模样的黑发少年半卧在床榻,一头长发披散,掩住了黑眸中一闪而过的鎏金碎光。



龙纪威停下脚步,茫然地望着南府外宋朝百姓柴米油盐生活中的欢声笑语。摆摊算命的老先生今日架了个小板凳坐在南府街旁,就着香炉中的袅袅松香旁观街对面孩童的打闹。


他瞥见站在南府门口的龙纪威,面上神色一凝,马上阖眸收回了目光,仿佛在龙纪威身上窥到了些许违逆天命的凶机。


龙纪威一时间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回神才发现眼眶酸涩快要止不住泪水。他面无表情地擦掉水痕,如往常般从容地转身回府。


玄鳞在龙纪威踏入房间的刹那就把人拽进了怀里,他危险地眯了眯眼,附在龙纪威耳边轻声道,用如上一世撒娇般的声音:“我的天祭司大人,你躲什么?”


龙纪威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他扯着玄鳞有力的臂膀低声吼道:“你松开——玄鳞!玄鳞充耳不闻,低头衔住他淡色的薄唇,止住了他的声音。


龙纪威第一次接//吻,被玄鳞偷袭得逞瞳孔蓦地放大,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任由玄鳞轻松撬开他的牙关,在幼嫩的口腔内壁汲取温度。


玄鳞半晌才松开龙纪威,吻了吻他泛红的眼角:“大人是想教训我吗?”


龙纪威一时间神色复杂,挣开他的手:“……你闭嘴。”


两人不约而同地没再说话,在心底镌刻着对方守候百年后不变的面庞。


“我走了。”龙纪威先是受不住了,他大步走出房间,不敢再看玄鳞的神色。



眼前的人是那么真实,切切实实地可以触摸到,唇齿之间的交融触到温度,美好而安然。但就如昙花般转瞬即逝,默默等待下一次夜晚的到来。


龙纪威却不敢留恋,“太危险了。”他意识到。


他心底一阵刺痛,每一次的转世轮回只有寥寥数年的岁月。到头来一个受焰火灼烧死去,一个受岁月煎熬老去,然后守候人间山河数百年,再一次甘之若饴般重蹈覆辙。


“每一世的我们,都无怨无悔吗?”龙纪威若有所思地想到。


玄鳞望着龙纪威的背影,面上不自主地泛起笑意,对这短暂相处岁月所要付出的代价心甘情愿。


“当然。”玄鳞安然自若地闭上双眼,嘴角噙着一抹轻松的笑。



之后几日两人尽量避免碰面,而玄鳞每每趁着龙纪威睡着时化回龙形挤在他的里衣,在龙纪威的默许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龙纪威开始试着观测星象,预测人间大凶大难降临的时间,翻烂了中书省藏书阁的书,试图找到第二种解决的方式,却无一例外的无望而归。一切灾难源头的凶星闪烁相连或远或近地指向了离天道无色天最近的一颗鎏金孤星。


他当然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也知道每一世的自己都无法相悖的因果断不可能如此容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甚至是痴人说梦。


“别找了。”消失了数日的玄鳞出现在他的桌案旁,“因果无解。”


因的种子已经种下,果必然会生效,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挑灭了烛灯,抱着龙纪威躺在床上,掩住他疲惫的双眼:“睡觉。”


龙纪威没有说话,只是挣脱了他的怀抱,直起身看着窗外如浓墨般的天空。


“每一世的我,都爱你吗?”他蓦地开口。


“当然不是。我有时候醒的太晚了,没唤醒你的记忆。没赶上时候。”玄鳞也坐起来看着他的侧脸,似乎很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但这百年,你是第一个这么问的,天祭司大人。”


每次轮回醒来所遇到的龙纪威各不相同,有的二三年纪,有的妻子圆满,有的已是古稀之年。而玄鳞只是像一个陌生人远远地望着他,静静的等候大灾大难之后带来的天谴送他进入下一个轮回。


“叫我名字。”龙纪威眉头轻蹙,似乎有些难过:“那这一回赶上了吗?”


玄鳞轻笑:“这要问你,亲爱的。我说的不算。”他的目光在夜色中灼灼地看着眼前人被月光笼罩的侧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龙纪威静默片刻,主动抓住玄鳞的前襟,嘴唇试探性地覆上了他的唇。


玄鳞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搂着他的腰加深了这个小心翼翼的吻。


“玄鳞……”龙纪威从交//缠的唇齿间协出含糊的话,笨拙地勾住他的脖子主动迎//合他,“给你一次机会……”


玄鳞猛然心尖一颤,龙纪威剩下的话语淹没在一夜旖//旎的青涩情//愫中。


……


他们于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放下过去与将来,分享着互相守候数百年的体温,饥渴地汲取着对方从每次轮回中已经千穿百孔的心里泄出最纯粹的一丝丝爱意。



两人的关系自从那夜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玄鳞开始明目张胆地在书房黏着他腻歪,烦得龙纪威根本看不进文书又怕他被发现,不得已让他占足了便宜然后把人赶出房间。


深秋傍晚太阳的余晖倾泄,金芒芒的暖色溢满南府院落。玄鳞被赶出来后喜欢攀上院中的那棵比他年轻的老榕树,斜靠在枝丫上看着书房窗前看书批文的龙纪威。目光穿过树梢剩余的几片黄绿色树叶,透过木格纸窗的遮掩,最后落在龙纪威盛满霞光的发旋。


这个时候的玄鳞一双人类模样的黑眸染上几分夕阳的橙黄暖光,漫长绵延的时光被无限拉长,两人不同的思绪与山光水色中沉沦的暮色交融。最后融为一体,归于一道同源神格所产生的因果频率。


龙纪威知道玄鳞在看他,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双在天道战场上凌厉锋锐的眼眸盛满细碎的浅阳余晖,伤痕累累地在无数岁月中穿梭寻觅才偷得片刻的静好的从容。他想要溺死在这片余晖中,却久久不敢抬头留恋,如生死诀别不敢回首远眺般。


他有时会问玄鳞:“还有多久?”


玄鳞只会一个劲地笑,笑够了才缓缓开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早晚都会枯黄陨落。”


然后再跳下树,附在龙纪威耳边坏笑道:“所以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滚。”龙纪威拍开他不安分的手。


穿过湍急的岁月,日复日,年复年。任风吹,不消弥。



最近赵祯处理各地事务忙得差点忘了各附属国送来的质子。


“淮河一段闹了百年难遇的大饥荒,地方粮仓的救济粮已经分发完了,官府自己都快吃不饱了。”


“江南地区洪涝灾害严重,此时段洪涝频发实为反常,已经派了一批水文大师前期勘察。”


呈上的奏折已经堆满了桌案,下面的臣子一个接一个地想要汇报当地灾情。


“都够了。朕会派人处理。”接二连三的地方灾害上报处理,赵祯略带烦躁地坐在龙椅上望着下边脸色憔悴担忧的众臣,声音沙哑道:“各爱卿除了上报这类灾害事故,可有解决方案?”


龙纪威低着头抿紧薄唇,他自是知道这一切天灾的起因:“受祥龙庇佑的北宋都这样了,那南疆……”



“禀皇上,臣有一猜测。”


龙纪威闻言投向目光,一位御史台老臣上前开口:“臣近日在藏书阁翻阅各附属国祭奉古典,在南疆大理的《古贡•祭兽篇》查到一二,恐与凶兽玄有关。”


赵祯神色一凝,目光不自主地投向在朝官之间的清秀的异族少年,朗声问道:“蛊童可知一二?”


成为众矢之的的龙纪威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他抬头扫过众朝官,如洪水猛兽般惹得他们低头,不肯与他对视,只远远地望见顾川带着担心的探究目光。


一旦怀疑产生,罪名就已成立。


他攥紧手指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不可避免地想起笑着告诉自己剩余时间的玄鳞,他似乎一直如此。


“我还剩多少时间?”龙纪威恍惚间想着“百姓还剩多少时间?”


“《古祭•贡兽篇》志祭兽怪者也:南疆有一凶,其名为玄,形似麟龙,每逢大灾见,故古时百信以龙信奉,实为伪龙之名,祭于天庭保人间安顺。北宋大灾,还不知是否与此凶兽有关。”龙纪威不卑不亢地直视多疑的帝王,竭力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静。


台下众臣听着龙纪威对这种与龙相似,出于同源的大凶之兽直冒冷汗,生怕帝王听后暴起在此紧急关头出兵南疆,彻底灭亡大理。


“就是蛊童先前与朕谈到的南疆伪龙啊。”而赵祯仿佛才恍然大悟般忆起:“那依照南疆信奉玄的祭典,蛊童可有方法消灾?”


“杀了玄鳞。”龙纪威内心响起一道尘埃落定之前笃定的声音。他看向大宋帝王那双不加掩饰怀疑的眼眸,缓声回答:“……在一年之末的夜里以三天三夜不灭的焰火烧毁玄铁麟龙,即可消灾,保凡间一年安顺。”


“一年安顺?”赵祯闻言随意抬起半阖的眼眸看着少年,“那为何我大宋先前没有诸多灾害?”


龙纪威听着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手心沁出一片凉汗:“传言百年前六界有一大劫,天道不慎放入玄龙下凡,引起诸多灾害。后被六界联合镇压,还凡间百年无难,祥瑞庇佑。”


赵祯没有答话,细细打量着眼前垂眸思索的南疆质子,妄图看出几分端倪:“那只是传说罢了。”他蓦地轻笑,像是听到了什么飘渺虚无的神话故事。


“那就依南疆的方法,在一年之末举行祭典。”赵祯并不在意龙纪威的反应,微笑着下令:“礼部听从蛊童的指挥操办。”


龙纪威淡漠地抬头看着帝王令人作呕的假惺惺微笑,掩在长袖下攥紧的手掌一阵发麻。



“蛊童大人,门外有一小孩自称北域孤涂的书童,有事求见。”


“让他进来。”龙纪威按了按眉心,强打着精神出门接待。


玄鳞自从那天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这样也好。”龙纪威有些麻木地暗想:“他本是要死的。”


“龙纪威——”叶真清亮的声音荡漾在院落,龙纪威理好杂乱的思绪,推开书房的门:“叶真?”


叶真毫不顾忌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和串串准备回北域了,他说他不方便来告别。”


“回北域?”龙纪威有些惊讶,“出什么事了?”


“北域的首领暴毙了,串串急着回去收拾烂摊子,也怕回晚了被某些姓山地的得了手。”叶真撇撇嘴,显然不太喜欢顾川的族弟。


“噢对了,串串给你写了一张纸。”叶真从内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他说很重要,让你一个人看。”


龙纪威接过,摸了摸叶真一头软绵绵的细发,让他随意吃端上来的点心:“一路顺风。在北域好好跟着顾川。”


叶真咽下口中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说:“我们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龙纪威忽然有些漫不经心,抿了抿唇,苦笑道:“也对。”


他目送少年轻快的背影离去,眯着眼打开了那张纸。



“玄龙是否已经降世?”


短短的一句话已经掀起了龙纪威内心翻腾的海啸,他的大脑在一瞬间闪过众多凌乱的片段,最后也没找出泄露天机的所以然。


“我所了解的也不多,但玄必然是存在过的。北域的野史中有记载百年前六界大劫时奇异的天象。”


龙纪威平复情绪细细思索:“他还知道什么?”


“如若玄龙真已降世,为天下太平安顺,还请南疆蛊童明辨,北域不可能坐视不管。”


龙纪威烧毁了这张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还剩多少时间?玄鳞。”



赵祯坐在御书房看不进一个字,门外还有一群互相交流准备上奏的文官。他心烦意乱地放下文书,刚想呵斥窗外的官员,却蓦的嘘了声。


一只尖锐的兽爪神不知鬼不觉地随意抚上他的脖颈,顿时留下一条血线。


他听见身后有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道:“别动——”


赵祯吓得浑身发抖,缠着声音问:“你是……谁?”


脖间忽然一凉,赵祯感受到冰凉的鳞甲在其间移动,宛如巨蟒缠身,被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久没嗅到龙的味道了。”声音继续道:“但你还差了几分。”


赵祯不知拿来的力气猛地一挣,踉跄着站起身,桌案上的物什掉落,发出一阵巨大的异响。


门外的众文官愣了片刻,犹豫着向里面望了一眼,脸色一惊:“有刺客!救驾——”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整个宫城一顿荒乱。


“也好,省的我一一告知。”赵祯脖颈间的麟龙当着众人的面化形成人,神色散漫地欣赏他们满脸的惊异恐惧:“有这么可怕?”


“你,你到底是什么神魔鬼怪?”前来救驾的侍卫壮胆吼道。


“玄。”青年有应必答,只是拎着当朝皇帝的动作有些粗暴。


众人皆是一惊,赵祯的瞳孔放大,眸中满是惊骇之色:“玄,玄……凶兽?”


“无论如何,还请您先松开皇上,一切可以商议。”一位老臣捂着胸口艰难开口。


“不要慌。我对你们皇上的命没什么兴趣,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玄鳞顿了顿,一双奇异的金色竖瞳扫过在场所有人:“龙纪威这个人给我好好供着,胆敢耍什么心思给他找麻烦,只要伤了一丁点,那我就有点感兴趣你们皇上的人头了。”


赵祯吓得一阵猛咳,不管不顾地一股脑点头答应。


玄鳞看着众人都不大好的脸色心里各怀鬼胎,又道:“至于你们消灾的祭典,我会亲自到场。在那之前,别有小动作。”


众人的眼睛瞪的发涩,谁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看着玄鳞在大庭广众之下化为光点消失,再也寻不到踪迹。



“皇上!”一位老臣赶忙扶起倒地猛咳的赵祯,声音颤抖道:“南疆蛊童勾结妖邪威害皇上,此为死罪!”


“闭嘴!”赵祯接过水灌下,惊恐地大声呵斥:“玄刚刚说了什么!你们都没听到吗!”


“别动,都别动。”赵祯放大的瞳眸中倒映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按他说的来做。违令者死!”



京中蔓延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


在现场或听闻此事的百官无不惊骇,又迫于皇上的死令以及那凶兽的威胁不敢对龙纪威怎样,到头来龙纪威只能略带怀疑地看着勉强着向他僵硬的打招呼的众朝官。


龙纪威满腹疑问但已无心探究,祭典一步一步地操办完善,玄鳞的时间也匆匆流去。他不敢细想,怕任何一个懦弱的念头碍了凡间百年的太平,以至于让玄鳞背负上天道更加严厉的天谴神罚。


玄鳞前几日来找过他,那时龙纪威正在练剑。南疆其实不流行长剑,蛊虫毒或暗器恐怕更适合他。


玄鳞当时脚步一顿,看着院落中淡漠的少年一次次挥出银剑,一袭玄衣随风轻拂,屹立于此,自成一景。他冰冷了数百年的心荡漾起层层圈纹,在恍惚间仿佛窥见了少时清冷孤僻的天祭司的模样。


龙纪威剑锋微转,锋利的剑芒直指玄鳞的咽喉。



“你走吧,玄鳞。我不想看到你。”他说。


玄鳞两指捏住剑锋,闻言忍俊不禁:“亲爱的,你在逃避什么?”


他残忍地拥住龙纪威,在他耳边暧昧缠绵般吹了口气,轻声道:“我会死在你手中,心甘情愿。”


“我知道。”龙纪威淡漠地回答,“你只能死在我手中。”


他们在时间的长河中相拥,互相告知对方的死期。


他们心中都有一片共同的河山,两个肩负太多的疲惫灵魂在此安放。



新年一切是好的。


年前的京都已是相当热闹了,不知朝事的百姓已经张罗起来,舞龙在每条大街小巷穿梭往来,为来年呼风唤雨,消灾除患。


龙纪威站在修葺好的肃穆祭坛上,望间山脚百姓家家户户一片红。远远看见那高擎灯笼,追逐鼓车的人群,蜿蜒成一条飞天的火龙穿云而过,簇拥成一片,散发着温润的火光,欢声笑语也飞扬开来。


他闭上双眼,手中的碎纸奇异般地自燃消失。“这个时候,南疆也……”他暗想。



“今朝陌上晴光收翠岚,又逢佳辰迎龙来。”一年之末的那天阴雨绵绵,石青小道上的洼坑被雨水啮得更深,悠远的戏曲从茶楼的雨帘中传来,台上暖黄的灯光渐渐昏暗。


无人的长街尽头宵灯如昼,在这漆黑的夜晚镀上一层明晃晃的红。


远方的墨色山巅绵连成一片,山腰透过飘渺云雾隐隐窥地一片火红。


万众朝官顶着小雨站在祭坛下,望着最前方在雨中独自一人举着明亮火炬的南疆少年。


那火炬竟是不灭的,经过雨水的冲刷焰火愈发浓烈炽热,宛如在黑暗寰宇中的一颗温暖的不灭星辰。


众朝官在底下议论纷纷,似乎认定了南疆蛊童同为“妖邪”,言语中不加掩饰自己的怀疑恶意。



赵祯一人站在祭坛上俯瞰龙纪威。雨水沾湿了他的长发,顺着南疆人微卷的发尾下滑,少年人握着火炬的手白皙有力,眸光清澈,带着闪烁的碎光,静穆在雨水中出神似的望着祭坛正中的玄铁麟龙,浑身却充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恬静,仿佛在等待什么。


龙纪威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麟龙,只是当雨水落下时溅起一圈水珠与玄铁发出清脆声响才能看出一丝区别。


他还记得第一世的自己初遇玄鳞的情景。


少时刚刚成为天祭司的他第一次被允许踏如无边莲海。潜息在渊的幼年玄龙被外人惊醒,冲破莲层跃水而出,浑身金光萦绕身丈似山峦,莽撞的将龙尾一甩拍碎了溅起的水珠,一时间莲海水汽弥漫似烟雾缭绕,一双鎏金色的竖瞳闪过一丝威严的细光,审视着眼前一袭纯白袈裟的长发少年。


后来竟成了莲海禁区被“囚禁”惜惜相依的两人。龙纪威想到这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被暖黄的焰火笼罩,平添一丝神圣。



山顶的玄鳞俯瞰着自己被修葺一新的新坟,丝毫不在意天穹上隐隐劈下的天雷,感受到鲜有波动的同源频率竟杂乱起来。


“这个时候,你在想什么?”玄鳞闭上双眼,纵身一跃而起,在寂穆的夜色掩护下化为黑鳞玄龙飞跃,鳞片反射出泠泠寒光,吸走了周身的星光。


龙纪威握着火炬的手在微微颤抖,心有灵犀般猛然抬头,就见玄鳞身化麟龙拍散雨雾,一双金光闪闪的龙眸包含着日月经天,岁月变迁,灼灼盯着龙纪威手中不灭的神火,那是他来世的归途。


“你的……神格?”麟龙的威严姿态倒映在众人充斥着恐惧的瞳孔中,一时间肃穆的祭坛变得混乱,带着流火的箭一支接一支射向二人,他们在一片流火中相对无言,跨越了千百年的陌陌红尘与无痕岁月。


“楚河帮我恢复的。”龙纪威忍不住抬起手轻抚过玄鳞的头,第一世撒娇泼洒的少年人已高过他半个头。


周晖看着擦着金黄色的乌云破开天谴,楚河如百年前手持凤凰骨弓降下九阶琉璃梯,从无色天直通人界,不禁晃了晃神。


他身后倒影出的佛像让周晖瞳孔骤缩:“释迦……”



“时候快到了,天祭司。”低缓的佛音从无色天传下,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温润,“玄龙不知悔改,天祭司将其封印,即可立即回归天道。”


雷劫顺应般劈到二人中央,留下一条深褐色的碳痕。


龙纪威没有答话,反而再次往前踏了一步,凝聚神力归于手中愈发热烈的神火。


“天祭司,你是来送我上路的吗?”玄鳞双手抱胸看着龙纪威,还有心思调笑。


天谴雷罚愈发强烈,一道一道正中玄鳞,破开的空气逆风逼得龙纪威难以再进一步。


玄鳞承受不住跪倒在地,鲜红色的神血从七窍不断流出,他仰着头看着完好无损的龙纪威,笑道:“亲爱的,下一世再见。”


“我不想再等了。”龙纪威缓声道,平淡顶住一切压力跨入雷劫。


“龙纪威!你疯了吗?”玄鳞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原本有些涣散的金眸被逼回竖瞳,主动挡住大部分雷劫。


周晖惊得变回兽态,纵身跃下山峰,楚河平淡地向他射出一支骨箭:“周晖,让他们自己解决。”



龙纪威松开蕴含着他全部神格的火炬,神火迅速包裹住二人,向外蔓延腾开,“我只是,等不起了。”龙纪威仿佛对身上可怖的伤口没有一丝痛觉,轻柔地抹去玄鳞嘴角的鲜血,“玄鳞,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释迦沉默着看着龙纪威自毁神格困住二人,悲悯的目光更像看着一颗弃子。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下一切把我当个傻瓜蒙在鼓里?你凭什么用神格将我困住让我每一世都遇到你?”龙纪威语气算是称得上和气,却如自虐般将自己在世间剖开身体与心血,晾给自己守候了数百年才赶上了的人,“你凭什么……把自己困住?”


“对不……”


“闭嘴。你对得起任何人,你唯一对不住的是自己。”


“我等不了了,玄鳞。”龙纪威捧住他沾满血污的面庞,全身被雷劫与神火包裹,在已经失了血色的唇上留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我送你上路。”



将要燃烧殆尽的神格骤然蓬开,数万光点幻化成一朵金色佛莲,在天谴中霸道地护住莲座中的二人。


那是极为霸道的禁术法阵,强行斩断了二人的轮回道,永远停留在这一世的记忆。


“这样就……没有来世了。”龙纪威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轻不可闻的笑,“我也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释迦的金面到这时才脸色骤变,抬手就要指出一道佛光。楚河幻化法相,踏着凤凰明王的莲座挡在释迦面前。


释迦的动作顿住,看着楚河的天道法相温和道:“凤凰,你不信我吗?”


“释迦……”楚河的眸光出现了一瞬间的空洞,随即变得坚定起来,连射三支凤凰骨箭:“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释迦了。”


楚河向后退出十米望着魔兽模样与释迦打斗的周晖,面色苍白道:“我已经不信天道了。”



包裹住两人的佛莲破开无色天的琉璃梯,吸收完融入了天祭司神格的神火,化为玄龙图腾印在地上。


一时间图腾带来的金色祥光向外扩散,从大宋到南疆,到北域,甚至隐隐蔓延到西洋蛮夷之地,所到之处金光破云,祥光满天,为祥瑞之兆。


玄鳞在意识模糊之际隐约听到龙纪威无意识的臆话:“玄鳞……我们回家。”


他用尽最后力气拥住怀中的人,感到了千百年来从所未有的放松与温暖,鎏金色的龙眸在最后一刻只装下了一个人,再也容不下更多。


永垂不朽,与他同葬。



他们的一切融入两人自年少轻狂是便共同构想耕耘的河山,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奔跑,望着人间山河无恙的喧嚣红尘,任由时间带来不同人间景像,无论乱世颠沛流离,还是盛世国泰民安,他们的信仰在岁月中变化,在山河中兴旺。


日月悠长,山河无恙。



[嘉佑一年,人间巨变。


至此大劫,人间河山百年安顺。


                     ——《北宋奇闻•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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